“处默”看探春

文/梁沃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宝玉在园中纵性逛荡，光阴虚度，岁月空添。正在无聊之际，探春的丫鬟给他送来一副花笺，只见上面写道：“今因去年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因思及历来古人……”

(资料图)

宝玉心想，探春这回子身体不好，怎么还在胡思乱想？“因思及历来古人犹置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这是一张邀请函，召集大家商议成立诗社的事情。宝玉看了不禁拍手称雅。

探春一个“处默”，以一张信笺伊始，日后生发一系列的海棠诗、菊花诗、赏雪社、桃花社、柳絮社相继创办。大观园的精神文化生活，从此得以活跃和充实。

处默。乍一看，处在静默中、自己与自己默默相处。再一想，“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前者出自《中庸》，后者自《列女传》。有修养的人，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仍能遵从内心的道德标准。默者，寂也。安静、幽静。有人说慎独，是有识之士追求的最高境界。

翻阅说文解字。处，处于；独处。默，从犬，黑声。“黑”指不说话；不出声。无形；暗中。“黑”和“犬”连起来解释为：不出声的狗，突然窜出追逐人。

探春是庶出，从不轻贱自己，为他人解困局，为大观园化解危机，为自己和他人赢得尊严。无论她的急就章，急中生智，急风暴雨，急急如律令。就像猛犬出击。一提到犬，人们就会色变，联想撕咬和暴力。这只犬不是恶犬，不是牵出去炫武扬威的工具。它是勇士，随时出鞘、亮剑。从不惹事，但从不怕事。

我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说。处默，不是独善其身，不是我只想静静，不是我只想安静的做个苟道中人；“默以思道”“恭默思道”“勤思敏行”。处，修心；默，修行。处默：独自思考，随时出发。缺一不可。

第三回宝黛初相会。宝玉给黛玉取“颦颦”二字。古人取名定字颇为考究，形体关联，意义相辅，事出有因。探春一听，便问宝玉字从何而来？众姐妹遇到神仙姐姐，全都傻愣了。探春敢于质疑一切。这是她的第一次亮相。

《结海棠诗社信》是一次动员会，一封挑战书。信中探春说因贪看月色得了风寒，一“惜”一“忍”一“染”；和独得曹公一“勇”字的晴雯一样，为求佳境，以身犯险。说明她俩人格上的相似性。

“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我多想像古人一样，三五好友亲近自然山水，曲水流觞，遂成千古之佳谈。“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谁说只有男人才可以做，难道我们不能结一个这样的“莲社”？

此次诗社诗文比拼，是大观园第一次文化意义上的公开赛。探春高光出场，作诗《咏白海棠》：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

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诗歌是日常写照和精神表达。探春在无数个黄昏下，和海棠多情相伴吟咏，虽然夜已深沉，世间草木仍让她心念牵挂。籍此第一个诗会，探春以白海棠自喻，表达了“才自清明志自高”抱负。以此为序曲，大观园一系列诗会的成功举办，“诗童才女，添大观园之颜色”，《红楼梦》一书亦因其格调雅致，文采斐然。

第四十六回，贾母知道贾赦强纳鸳鸯为妾，“气的浑身乱战”，对身边的王夫人大发脾气。王夫人和此事无关，却不敢争辩；众人束手而立，噤若寒蝉。此时唯有探春，敢顶撞贾母说：“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一句话点醒气懵了的贾母，委屈了王夫人。她度己为人，正义感爆棚，遇事思维角度具有大将风范。为她日后痛改弊制、痛斥庸腐发出了前奏。

第五十五回“探春志斗赵姨娘”。赵姨娘挑事端，抱怨女儿给宝玉做鞋，探春厉声回应“阴微鄙贱的见识”“忒昏愦的不像了”。凤姐曾说姑子里头独畏探春三分，若是迎春被人欺负了，只能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不敢声张。相比迎春的木讷，惜春的孤介，探春独享意志力和生命力。

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探春、李纨、宝钗代替王熙凤管理贾府事务。探春提到她们去赖大家，除他们戴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剩余二百两银子。大家都去做客，只有她想到带来的经济价值。

宝钗听了笑探春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千金小姐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的《不自弃文》？”探春回应“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意思是心灵鸡汤的大道理，说起来都通，可实际操作起来，还需要有可行的方法。

李纨说，让你们谈事，怎么又扯到学问去了？

宝钗说学问是正事，用学问一提，小事越发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宝钗所谓“知识学问”是为装点门面、附庸风雅。活学活用，为我所用。学问知识有用，应该是启迪作用。如此一个回合，高下立判。宝钗夸夸其谈，来的都是虚的；探春比起她，更具有实干家的精神。所以有人说她是大观园的王安石。

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黑云压城，姑娘们如待宰羔羊，惶恐无助。每每教人越读越憋气。探春一记掌掴，狠狠教训了王善保家的，痛骂“狗仗人势”的奴才。很多看电视的人，击节赞赏，直呼解恨。正如红学家们评价的，这记耳光响彻了二百年！

大观园培养的都是大家闺秀。规矩严格，礼仪约束，姑娘们都在争着做贤德淑女。一言一行，合乎礼仪规范，生怕被别人耻笑了去，落人褒贬。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有探春亮出玫瑰的刺儿，捍卫不可犯的人格尊严。这都是她善于独处，善于思考的结果。

人生就像舞台，有人假冒有人伪善，探春就是那个撕下面纱的“带刺”玫瑰。如果宝钗善于“处默”，敢于挑战自我。像探春一样“但凡走得出去”，想必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

当然，探春也有其局限性，比如改革不彻底，比如对待亲生母亲的态度。这与生活的年代和社会有关。就像前面说的“独善其身”，很多时候被认为只想到自己，没有集体主义精神；在穷困的时候，仍可以独自保持着自己的善性。这才是《孟子·尽心上》对于独善其身的认识。

美如探春。她是我们身边一头蛰伏的猛犬。还没有惊醒，但已经在成长。入世不陷，出世不脱。活在俗尘而不随波逐流，远离世间又心系天下。出世修行，入世修心。无论什么时候，“处默”都是人生的重要状态。

（作者系第四届鲁迅西南文学院学员，广西作协会员，钦州作协副主席）

编辑：朱阳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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