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姨若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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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明祥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婆婆妈妈唠叨身边琐事,她专讲我们的事,我们要注意的事:“电视新闻,龙潭老大桥都被冲走了……”前年夏季洪灾。我说居住县城较高地势,又靠山,不得淹到。她说:“那就怕泥石流呀!”想象得出她忧心忡忡的样子。我说:“不怕得,幺姨孃您可要多保重哈!”我们这里不称“姨母”“姨妈”而叫“姨孃”。她说:“我身体好,不用你们担心!”爽朗平和、干脆利落的声音,似山溪跳跃的清泉,叮咚回响,余音缭绕。
幺姨孃出生在“小河”那个秀美的山寨,那是我县历史上出贡米的地方。又是“背逢”生人,出生时外公已逝半年之久。眼见家道日趋衰落,又无一脉香火承嗣,外婆有弃婴之意。是我的母亲,她的大姐,年长她15岁,让她存活了下来。在历史大变革中,外婆离世,我母亲怎么也不割舍手足之情,张开羽翼,尽力呵护。1957年重庆大招工,不满15周岁的她,被招去西南三线建设,后与本地籍抗美援朝退伍兵白氏结为伉俪,转至国防某厂,通讯地址是“成都市某某某信箱甲某某分箱”。好多年,我们都认为她在大城市工作。其实是躲在偏僻山沟沟,生产飞机大炮零部件,与真正的成都市相距500里之遥。
幺姨孃把我母亲视为她母亲,在单位上争取到了每三年才有一次的探亲假。每次来,大包小包,拉链都胀开了口。有给母亲带的布手套,有给我们带的水果糖。那几天,我们可以耀武扬威,随意支使身后跟着的一大帮寨娃,叫不和谁耍,就不和谁耍!听从的,能舔一下花花绿绿的糖纸。那甜糖滋味,那水果清香,是那么的迷人!
那时我家人多劳少,每年都要补大坨的口粮款。每到隆冬腊月,便见父母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愁眉苦脸地轻声嘀咕。母亲未语先叹:“又给幺妹说?”父亲不许,主张先“喊账。”就是采用转移支付的方式,把我家补的钱,喊在分红的头上;分个空头红,等有钱了慢慢还给人家。当喊账再一次失败时,父亲把头一拽:“叫娃儿写信!”于是我们便在小学生作业本上,歪歪斜斜地写下这些话:“幺姨孃,我们又差口粮钱了……”不出半月,汇款单就拢了公社邮政代办所。
我至今还收藏着几十斤的“四川粮票”,是当年幺姨孃逐月从一家人牙缝里抠下的。拿给我时,她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几兄弟,今后哪个在外面读书用得着。”就是那年二弟考上外地涪陵财贸校,我也没舍得花用。视为珍宝,仍是那么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珍藏着一段特定历史的亲情故事。
幺姨孃家虽是居民双职工,但自己盘养三个娃,开销本来就大,那白姨叔老家也在本县偏柏农村,那边巴望着的穷亲戚排成好一长串。幸好幺姨孃能持家把业,会待人处事,踏稳多只破船,维持各方平衡,做到有求必应。那年月,有门城里工作的亲戚,真的是很了不得的事!遇到困难就觉得有依靠,有盼头,尤其在龙池铺是单姓弱门的我们,更感到身后有盛亲旺族强大势力的支撑,令人无比自豪又无比自信!
学会写信的我们,有时笔墨发岔,在没有父母授权的前提下,也擅自向幺姨孃求助:“我想一支钢笔,一副扑克。”县城文具店不是没有,是没有钱买。自制的竹子蘸水笔,老是夺破作业本;自做的纸板扑克牌,每张厚厚的,高高重叠一大摞,拉牌时要伸手稳着,才不致于垮塌。真钢笔写起来洋气,真扑克玩起来阔气!我对一帮小伙伴吹牛:“半月后我们打新扑克!”我长着眼睛望着公社邮政代办所的通知。
然而一月后还不见佳音,我正要偷偷写第二封信催促时,父亲黑着脸,把一个小包裹甩在我面前:“气死老子!”我写信的落款是“小坝公社龙池大队第7生产队”。躲开父亲,免受责骂,我想直接收件,哪知此件还是落入他之手。原来,幺姨孃收到我的信异常生气,认为娃儿家不能只图打牌玩耍。拖了个把月,又觉不能让我失望,便照单办理;寄给县城父亲单位,并附一纸短笺:“姐夫,要叫四好好读书……莫打他。”父亲不识字,听人读了“告状信”,肺都气炸了。要什么钢笔扑克?当父亲的不严重失职与教子无方吗?我承认,那一刻我把父亲的脸面丢尽了。父亲给我好一顿臭骂:“你以为你幺姨孃那里是物资供应站,什么都有哈?人家也是大家的人……今后再写信去要东要西,打断你的手爪爪!”我心下恨幺姨孃的不地道,可一转背就趾高气扬了。因为那副崭新的“斑马牌”扑克,我又可以在一群看牛娃中耀武扬威了。
的确,我们再也没有向幺姨孃要过什么了。土地下户不几年,票证时代就结束了。我们几兄弟也陆续长大了。那年我接老父亲的班进了县城工作,幺姨孃听说后非常高兴,特意赶来我家过年,以示庆贺。当知道我准备与二姨孃家的次女耍朋友时,她又不高兴了:“不行!老表结婚不科学。”听这口气,她有多高的文化一样,实则只读拢小学三册。她的所有知识都来自社会这所大学。在外面世界听多了,见多了,自然晓得的就多,可谓见多识广。可我们当地历来有开“老表亲”的习俗,亲上更亲嘛。“不行!那是封建旧习惯,对下一代的健康不利。现在提倡优生优育……”我们都十分敬重她,她的话谁敢不听?
她听说我腰背痛,寄来一大包草药根根:“泡酒喝哈!”我怀疑她在地摊上买的,不敢乱吃,扔进了垃圾箱。过一段时间,她打来电话:“四,你腰杆痛好些了没有?”我说好多了!她说:“邻居去西藏旅游,请他们专门找藏医开的药,那虫草,那藏红花……都是上品!”了啦!我痛心疾首,后悔莫及。我丢掉的不止是一包价格昂贵的中药……
我的大儿子考上首都某高校,幺姨孃电话就要笑炸了,她一定甩把喜泪才朗声大气:“嗨格老子!你和你老表结婚会生出这么聪明的儿子?”洋洋自得,仿佛有她一半功劳:“北京比南方冷,你要给他多带件衣服哈!”
退休30年的幺姨孃定居某三线城市,每日活动锻炼,生活极有规律,保养得挺精干,没有半点老态龙钟状,从电话里可以判断她极好的精神状态。这不,她又来电话了:
“电视里看到,你们那里疫情又起了,一家人可要注意呐!出门戴口罩……”我说要得,您老人家多保重哈!她说:“我身体好,不用你们担心!”
反倒是我们被人担心着。而今自己也迈入了老年行列,却还时常被一个更老的人,远隔千山万水地惦念着,牵挂着,关心着,似走远的父母又回到身边……有姨若母,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
惟愿姨母健康长寿!
作者简介:姚明祥,笔名姚汉子,土家族,重庆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等全国报刊。出版有《永恒的歌》《酉州风情》《神树》(重庆市民族宗教事务委员会“十三五”重点文化项目)等集子。短篇小说“神树”、中篇小说“凤池女人”分别获第一届、第九届重庆文学奖(少数民族文学奖)。
编辑:罗雨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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