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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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成
2005年那次分离,是永别。
我以为我不会哭,可当许多年以后我再次握住你变凉的手,想着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眼泪还是止不住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哥哥走出病房,我看到他剧烈起伏的双肩。那一年,看完哥哥从南方寄回来的家书,你的双肩在转身出屋的那一刹那也曾这样起伏过。我知道,你们,哭了。
今生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夜,我送走了第二个“至亲”。是的,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人。血浓于水,血溶了再多的水还是血,变不成水。
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时常想起你,想起小时候,你总爱捏我的耳朵,叫我“大耳朵”。你下班回来看到我就会伸出大拇指,我也跟着伸出大拇指,我们相视笑着顶一下。因为所有的孩子里面,只有我的大拇指跟你一样, 关节可以弯曲成90度。
我是你的小儿子,虽然上面有哥哥,下面有妹妹,但你和我妈最疼的是我。而在我身上来自你的遗传特征最明显,30岁以后很多人说我就是你的翻版,尤其走路的背影。我很无奈,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后来你的背影变得暮气沉沉,不盛负荷地,让人看着悲凉。
我妈在世时,我有点怕你。连学校需要交什么费用都不敢跟你要。那些年你笑的时候不多,凶的时间也少,大多是一脸漠然。现在想想你的眼神里,应该还有很多忧愁和疲惫。那时我妈有病在身,我们又小,生活的重担全是你一人承担。有次为我妈失手打碎一个碗你动了很大的火。那天姑爷叔叔他们都来家吃饭,直到他们离开你都一直垮着脸。我始终不理解,为一个碗你至于那样吗?我妈没吃饭,坐在床边低泣,那张布满泪水的脸上有无尽的忧伤和无助,到现在我还记得。
成年以后我也想过,你陪我妈饱受了那么多年的病痛折磨,最后除了撂不下的责任还能剩多少感情。而让我不能释怀的是,很多年以后你在老李(你后来的妻)面前那样低声下气,千依百顺。我想想就对你万念俱灰。
从我妈生病到最后离开,我不知道那10年你心里有过怎样的悲苦愁怨,但你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妈妈的照顾。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你给了我妈,但是如果当初你再多些温存和疼惜,那么我妈在她最后的10年过得会不会更轻松一些。
我们把我妈的骨灰送回老家。那年春天最后留在记忆里的是无边无际的哀乐和我无穷无尽的悲伤。今生第一次流了那么多眼泪,脸上好像就没有干过。所有人都知道我从小就特亲我妈,你看我不停地流泪,就说陪我去周围走走,在屋后那片竹林里,你握紧我的手说,成,我们都很难过,可是妈妈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你也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你发红的眼睛里有和我一样的悲痛。后来我每次闻到那香蜡烟火的气味我就会很自然地想起那个晴空万里的三月,我妈就那样离我而去,越走越远。
我妈最后那段时间几乎是卧床不起。我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就陪在她身边。我妈精神好一点的时候就会跟我说很多话,好像一切都不及似地,过后想来如果那时不说真的也来不及了。 我妈说,你爸把你们看得很重,你们要听他话,要孝敬他,这些年他过得很苦,也不容易;我妈说,要好好读书,长大了才有出息;我妈说,以后找媳妇儿就找个脾气好的,会心疼人,妈妈才不担心。我妈最后说,再过两天就是你生日,妈妈不能陪你过了。明年吧,让爸爸好好给你过一下。
难道冥冥中一切我妈都早有预料?五天后是我13岁生日,我妈走了。
那夜,一阵艰难的喘息停止了,我看到我妈眼角流下两颗泪珠。你用手帕轻轻擦掉。我蹲下去,握着我妈冰凉的手贴到脸上去温暖,就像平时一样。我妈的手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冰凉冰凉的,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可我妈再也感觉不到了,而我早已泪如泉涌。后来,你和你单位里的几个同事把我妈抬回家去,我抱着刚还盖在我妈身上那件旧棉袄,奔跑在午夜静寂无人的街道。也不是很冷,可我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发抖。那个夜,那条街好似没有尽头,我一直跑。我跑了好多年还在跑。
我妈刚走的那段时间我们是怎么过的?二姨让我陪你睡,我心里不是很愿意,因为意识里跟你没有多亲近,但我没说什么,因为我从小就是很听话的孩子。每晚我都倦在床的一角,有时会碰到你冰冷的脚。每天吃着你做的猪肉蒸粉条的菜。你的眼神一直很灰。可那段时间是我们这些年最亲近的一段时间,突然间没有了原来对你的敬畏,也没有后来的隔阂。那段时间在我后来想起,你就像一个剪影一样无声无息地活在我的生命里。每天放学回家,你就端出热着的面条,面条上搁着个荷包蛋。以前做这些事情的是我妈,现在是你了。
那年春节我们兄妹三人去乡下老家过的。回来的时候,感觉气息不一样了。开门的是一个一头短卷发的女人。她就是老李,去年秋天的时候家里就经常出现她的身影。屋里多了好些陌生的面孔,我的心抽搐了一下,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可我想不到会这么快。我看到你的那一眼,你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了。我无视其他人的存在,回到自己的寝室。一个人站在窗前发呆,喉咙发紧,泪眼迷蒙,怪不得一放寒假你就催着姑爷把我们都接回老家。我进屋时你的不自在让我很难受,也许从那天开始我们之间就变了。虽然,从小到大你都很在乎我的感受,也深知我的个性受不得一点委屈,连重话也不轻易对我讲。可是你从来用不着那样小心翼翼。
这时老李端着一杯茶进来放在我面前的桌上,叫了我一声我的名字,你跟在一旁讪讪笑着,这是......妈妈......以后就一起生活了。 那个“妈妈”的称呼,你帮我叫了很多年,我自己一次也没有叫过。刚开始相安无事时叫的是李嬢嬢,后来撕破脸了就没什么称呼了,对外面描述时一般叫的“李老妹儿”。我没理你,倒是对老李挤出一个笑,应该比哭还难看。
1990年春天,又是春天,我妈离开已经一年了。你和我都开始了各自新的人生。这个人生也许是你期盼的。什么时间开始 ,中年的你眼睛亮得很有神彩。而这个人生对我而言却是在劫难逃。
从我13岁时老李来我们家,到我19岁上班离开,这六年是我们都不愿意面对的记忆。离离合合,恩恩怨怨,无休无止地争吵和伤害,让我们都心力憔悴。而你对我的情分,在我和老李的争吵中,我不肯定我真的输了没有,我只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从最开始你会背着老李跑到学校把野餐需要的5元钱塞给我,你也会偷偷满足我的一些小愿望,说,她要怪我惯你就怪吧。到最后,你可以容忍老李把一锅开水泼向我,你可以平静地看着我提着箱子去乡镇报到。那种如释重负让我心灰意冷。我知道那六年 ,我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格让你为难了很多次。我知道,我依然是你疼爱的 “大耳朵”,是你放不小的小儿子,可是,在经历了过去那么多的风雨坎坷,你也希望有平静的余生。你想要的幸福,是要建立在对我们的 “ 放下 ”之上,我知道,老李和我,水火不容。我也希望,我的离开能成全你以后生活的幸福安宁。我也希望你眼里的光彩还能重现,我比任何人在任何时间都这样希望。19年那年,我走得同样如释重负。
21岁又住回去,那个地方从9岁开始一直住到19岁。十年时间那里的每一样摆设都有很多我成长的回忆。那个黑白电视是你让我选的样式。那些红色家具早已斑驳,记得做那些家具时我每天乐呵呵地去叫木匠师傅吃饭。那时我妈还在,本来讲好不用管饭,可你和我妈听说那小师傅是个孤儿,就好心的管饭了。那些光阴,被关在了门外。屋里没有了我 熟悉的一切,哥哥和妹妹早已“各奔前程”, 我知道那个前程奔得有多么迫不得已 。我原来住的寝室被老李的小儿子住着。我想,如果不是单位倒闭,如果不是南方实在呆不下去,我也不会再回这里 。因为,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很早以前就不是了。
我开始学徒。白天待在师傅的店里,夜里睡在客厅的凉床上。虽然盖了厚厚的棉被,还是觉得冷。接着就大汗淋漓,整夜地咳嗽,也许我咳嗽的老毛病就是那时留下的。每天还是坚持去学习,我想能早点学成出师。我越来越瘦,你没有过问,我生活习惯上的散漫,你倒是经常挂在嘴上。你,看我是越来越不顺眼了,连我写信的字你都要批评个没完没了。换着以前我会当着你的面把信纸撕掉。可我发现我能忍了,老李的冷眼冷语,我都能忍了。因为我觉得,19岁以前吃你用你的天经地义。19岁以后再住回这里我没有了底气。那个春天到夏天,空闲的时候我常常去体育场一坐就是一下午,带去的小说一页也没有翻。眼睛就看着前面出神。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我还是觉得冷,我发现我什么都没有了。
有次师傅给剪了个发型,你很看不惯,在饭桌上你又开始唠叨,老李和她的两个孩子都在,跟看戏似的,我不愿演了。一下忍不住回了你一句,少屁话,那么多你该管的事情你怎么都不管啊。是的,很多事情你是可以管的,我的工作本可以留城,哥哥有机会进银行,妹妹也可以通过考试进你单位,可你都袖手旁观。你不知道,你的放弃让我们接下去的路变得举步维艰。老李的两个儿子,倒是在你的关心下茁壮成长,穿上了跟你一样的制服。直到今天我还是这样觉得,那些生活中不公平的待遇可以忽略,可是在人生大事上你在有能力帮到别人的情况下对我们就做得太不够了。人生就是这样改变的。很多年以后当我坐车经过香榭水岸回南湖花园,我对坐旁边的我哥说,命运把我们甩开一条街。那话说得很玩笑,可心里却苍凉。
那天你听了我的话先是一愣,跟着脸都绿了。手里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就甩过来一巴掌。我躲开,手里的碗使劲一磕就破了,一桌子白花花的。我起身回屋,你跟着冲进来对着我脸又是一巴掌。再来的一巴掌被我用手挡了,我推开你,然后摔门而去。小的时候偶尔被你教训是用竹条,痛得能让人长记性但不伤骨。长大后就再也没有挨过你打,也不是每件事都对,也许是很多时候你打不下手了。有次我和老李大战,你气极对我说,就你事多,你能不能不这样——要是换成另外两孩子,你是会拉开门就把人往外推,还喊“滚”,你不会对我喊那字,你知道对我喊了我就回不来了。
那个跑出去的午后,我在东河大桥上站了一下午。烈日当空,桥下河水哗哗流淌,看不见来路,也找不到归宿,像我。
那次,哥哥把我接回了他的家。我继续学技术,你时不时地会来我学徒的店里看我。我们就站在店外面的巷子里说话。你问我一切还习惯吧。我嗯一声。你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笑。你让我搬回去住,我摇头。后来,我跟师傅去了重庆小半年。在重庆的时候我们经常通电话。问的还是那些话,你还是让我搬回去住,我没再说什么。过春节前我回去了,住回了我自己的寝室。你帮我铺好床满意地笑了。我站在你背后,看着你从我进门就开始忙活的样子,我很温暖。你可能也觉得那次被你打跑了我就不会再回去,你以为我会记恨你,这下我能回来你就放心了。
那段时间,是我们后来这些年最平静的一段时间。我试着改善跟老李的关系,说话变得客气。我也开始理解你这些年的左右为难。有空的时候我会去你办公室坐坐,你边办公,我们边说话。一切都好像回到了那没有伤害过的从前。你明净的额头,温和的笑脸,年轻时挺拔的身材这些我怎么没有遗传到?
那年秋天和冬天发生了两件事情。
我咳嗽很长时间输液吃药都没有什么效果。有天鼻里口里来血了才想着去拍个X光片。片子显示肺部阴影严重,有空洞。我不信,又去另外几家医院复查都是同样的结果。那个结果犹如一闷棒将我打懵了。哥哥一直陪着我。去了一家又一家医院。看到结果他很心疼,让我去他家。我摇头,我知道那病传染。我心如死灰地回到家,躺在床上。你看到小山似的一堆药,又看到医院的诊断书,一句话没有说就出去了,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吃饭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常用的碗筷被放在一边了。我没有说什么,那年老李的小儿子得了肝炎,你们怎么没有马上分啊?你屁颠屁颠地还去医院端茶递水。那些天,我躺在床上,没有人来问我饿不饿,好点没有......屋外下起了雨,那是电影的情节。事实上外面正是青天白日的秋天,而我的心里是满满的孤寂和悲伤,那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像被淹没在水里一样寒冷,让人绝望。
妹妹来看我了,带了我爱吃的橘子和包面(方言:馄饨、抄手)。我好久没有看到她了,问她现在住哪,她支吾着没有说。我很心酸,如果我妈还在,我们兄妹三个现在一定还住一起,相亲相爱。可是,妈妈不在了我们没有家,就只有散落天涯。
每天都要去医院打针,五颜六色的药丸一大把地吞下。药物的副作用让我经常蹲在厕所呕半天。大多时间都躺在床上,那个房间永远是下午,昏黄的光线里无数的尘埃像灵魂一样在飘动。我的身体轻得好像也要跟着飘起来。外屋的欢声笑语在我的痛哭吵骂声里嘎然而止。你进屋来站在我的床前,我背过脸没有看你,任眼泪纵横。你说话了,我是以为你的病不严重......然后,你在我枕头下压了200元钱,叹了口气就出去了。我要把那两张红色的钞票还给你时,你一脸忧伤的看着我。我觉得你很假,说,当打发么?又不是叫花子。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一直在找房子准备搬出去,寄人篱下的日子我受够了。可每月300元的工资除去买药,所剩无几。就这样在你的跟前熬到了那年冬天。
老李的大儿子结婚的前一晚,清静了很多年的屋子变得热闹,眼前尽晃着些认识或者不认识的面孔。你的脸在人堆里竟然也是如此焕然。你刚要开口问我什么就被我瞪过去的眼神堵住了口。我把满屋的人当作空气一样,视而不见的走进自己寝室砰地关上门。我坐在黑暗里,任那些往事潮水般地向我涌来,将我淹没。
想起哥哥结婚的时候,你居然连面都不肯露一个。而老李的儿子的事情,你出钱出力,忙前忙后。听到老李屋外谈笑风生,我火冒三丈,要不自在就大家都不自在。凭什么他们就可以甜蜜美满,我们就只能忍气吞声。我起身一脚把床边的椅子踢倒,声音足够震慑外面。我拉开门就冲着老李吼,你她妈让人睡觉不睡觉。又转向一边的你,你高兴什么,想“烧火”想疯了,又不是你亲儿子。亲儿子结婚也没有见你这样兴奋。叫着嚷着,我就开始砸东西。忍了很多年的怨恨委屈在那一天像火山一样地爆发了。电视被人抱走,我把烤火炉摔在真皮沙发上。手指被烫伤,我都感觉不到痛,我麻木了。胸口被什么挤捏似的生痛,我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息。表哥们上前来拉我,我一把甩开,对他们吼道,今天谁来拉我,我就跟谁翻脸。
我看到过道站着的你,一面冰霜。隔了十万八千里那么远,你的声音还是传来:你一直都觉得我欠了你,我欠你什么了,我养你到18岁也够了。
我突然能感觉到烫伤的手开始痛了,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在那样的场合我怎么可以流泪,可是我听到你冰冷的声音我竟然无话可说,无路可退。前一秒钟还嚣张的气焰顷刻间就化为乌有,我像个战败者一样坍塌在原地,眼前一面模糊,周围能听到活人的呼吸,客厅的灯很刺眼。我颓败地退回寝室,收拾了一箱子衣服,来到你的房间。你正坐在床边,身影佝偻,没有开灯我看不清你脸上的表情。我在你面前跪下,哽咽了,我出了这个门,就算死在外面也不会再回来了,你当我死了,我也当你死了——最后那两句是一字一字地说出来,很清晰也很艰难。说完,我就提着箱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背后传来你凄厉地嚎啕,你叫着幺姥的名字一遍遍重复,有菊,我的儿子不认我了,我的儿子不认我了......
1998年那个冬夜以后,我们还是生活在同一城市,可是我们却隔着千山万水,不再过问和关注对方的生活。我想我真的该走自己的路了,你永远不会知道后来我走过怎样一条路,即使阴沟里翻船,头撞南墙,我都不会告诉你。我去了很多地方,经过了很多人和事。我就像个突然失了怀抱的孩子,凄惶失措但又必须昂扬地活着。有次在新街口,看到你和老李推着一小孩,走在阳光里。那画面梦一般地和谐安逸,这不就是你要的生活吗?我绕道经过,不想去打扰你。
再见面是在医院,身体一直不错的你怎么说病就病了?我煲了鸡汤去看你,你从昏迷中醒来,第一个惦记的是老李的孙子。你叫他吃桌上的糖和水果。你看见我嗫嚅着终究没说什么,我站在病房里,空气很凝固,我感觉有道屏障,把我们生生隔开了。我放下1000块钱,对你说改天再来看你就默默走出病房。
还是会去看你,每次去,见你都穿得厚厚的十分臃肿地靠在那张旧藤椅上,半眯着眼睛,帽沿下的脸阴影很重。突然发现你老了,两鬓的头发全白了。我有多久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你,记忆里那张白净温和的脸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
有时买些你喜欢吃的鲫鱼给你送去,也会在你面前的长椅坐一会儿,我们都没有什么话说了。
2002年我在成都。有次经过一社区大院,看见有人自家在做蜂窝煤,那双在黑炭和稀泥堆里反复踩的大脚让我突然就想到了你,想到了小时候的点点滴滴。我发疯似地拨通了你的电话。听到你的声音我狂跳的心才平静下来,告诉你我到成都了,马上回去,需不需要带点什么。你说不需要,老李接过电话说你吃的有些药在当地买不到......那些药,我从东门坐车到西门才找到。是朋友老雷陪我去的。那天,我给老雷讲了很多关于我们的事情。
小时候每次吃包面如果不够多,你就自己下面条吃。有次我翻墙去邻院摘花结果把脚崴了。脚肿成包子也没敢告诉你,第2天你发现了也没有责备我。那一星期你每天都背着我去医院换药,熟人见了问我怎么了,你都只笑笑,怕被人知道了笑话我。很小的时候你去万州出差,买回一块三峡石给我。想想这许多年你就买了那个石头当礼物送我,在我对你最失望的时候那块石头都没有舍得扔掉,以后每次搬家一次次地随我迁移。
其实,你的身体从95年开始就不好了,有次病得卧床不起,我每天都照顾你的起居。帮你洗的衣服你感觉没洗干净,你身体恢复了自己又全部重新洗了一遍。那时我们兄妹三人自己在家开伙。你平时是在老李开的小饭店里吃饭。因为身体原因你不能沾肥肉,所以我每次都会把瘦肉留着给你做汤。
原来,那么多年,我们都那么要紧对方,因为你说过,只有今生,没有来世。那又是什么,让我彼此的心路都大雪封山了?
还是你一生的温暖本就那么多,平分给谁都不够?
认识老雷很多年,从来没有提过我家的事情,那次,在异乡的街角,我再一次地泪流满面。
那些年我每次去外地,离开前都会想这一走会不会再见不到你了。所以,每次回来都会去看下你,也会塞点钱给你,你会很安心的收下。我也很安心。
你60岁生日,我和哥哥商量着请你去酒店吃饭。那天老李他们也在,灯火辉映,其乐融融的景象让人恍惚,可那恍惚眨眼即逝。一切都是假象。看得出来那天你很高兴,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围在一桌吃饭了。我们也真的只是想让你高兴一下而已。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的病情反复,你就在医院和家两点一线。那么爱干净的你,最后得了爱不了干净的病。又一次,你被抢救过来,对守在一旁的我哥说,你去了,那房子和东西就给李,让我们就不要去争了......我哥回来转告我这话时,我正在给你熬汤。听完我就愣了,多少年了,最难的时候我们都过来了,我们还能指望你什么?可是你想过我没有,到最后你的心都是向着老李。锅里的汤香气扑鼻,我心里却有什么东西“咯噔”一声碎掉,再也回不去了。几年以后老李想让她大儿媳净身出户,在法庭上闹得不可开交。她大儿媳放出话来,说当初如果我们要去争房子,老李就会把很多假借条拿出来说是你生病吃药欠下的债。你单位的福利好得有目共睹,老李又那么精打细算,一场病下来不亏反赚都是有可能的。时过境迁,我只是波澜不惊,事不关己地笑笑。
后来才知道那次是你最后一次住院。有次我和哥走到你病房前我突然不肯进去了。哥哥拿我没有办法,只好让我在外面等。那昏暗的走廊深处有阴冷的风吹来。里面的那个人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没了,连最后一眼都没见着你会遗憾吗?我会遗憾吗?我问自己,我不知道。
最后一眼,我还是去了。你已经昏迷,老李对你说,你后人都在,你可以安心的走了......你真就那样走了。
我没有出席你的追悼会,因为我不想和老李他们在那样的场合同时出现,就像当年我没有参加妹妹的婚礼一样。这许多年来,我一直为了某些事跟某些人较着劲,到最后自己遍体鳞伤。你会怪我吗?也许你会和从前一样,无奈地看着我,眉头纠结,眼里怒火中烧,可就是凶不出来。你一直都舍不得那样凶我,你怕我回不去你身边了。
2005年那次分离是永别。那年以后每次想到你,就只能对着空气呼唤你,再也得不到你的回应,只能听到自己的回声。
时间又过了好几年,老城在淹没以前我回了趟南渠河。在绣衣池那个筒子楼里,我好像又看见了幼年的我,手被你握着用粉笔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学写自己的名字。那时我还没有上幼儿园,你总是把我带到你的办公室,我就乖乖地坐在长椅上,等楼下卖面包的经过,你就买一个给我,我总先要喂你一口,你也总摇头让我自己吃。那些面包的甜香,成了我一生甜蜜的惆怅,挥之不去。
18岁那年,感觉对你彻底失望,把我们唯一一张全家福撕成两半,把你一个人撕到一边,然后写了张字条放在你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那纸条写的是:如果妈妈在天有灵,她会知道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我想象不出你看到撕成两半的照片和字条的表情。很多年以后我明白了,那次,我是往死里伤害了你,也往死里伤害了我自己。虽然后来我们都没有再提过那张照片。年少的我们总要把伤口蹂躏到流血,好象那样惨烈的结局才能让人心生痛快。
可是,痛快一时,后悔一世。
可是,等有些事情真正想明白,你已经不在了。
(作者简介:刘成,重庆开州作协会员。自由职业者。专业摄影师。有作品散见《天下美篇》《开州日报》《开州文苑》等刊物。)
编辑:罗雨欣
责编:陈泰湧
审核:冯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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