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没有母亲节
张天国
我的母亲,没有母亲节
只有父亲多病的呻吟,和四个儿子
伸给母亲的空碗
我们长高的每一天,都是母亲的节日
在挣工分吃饭的生产队里
我们家总是超支户
分粮的夜晚不管有多黑
也掩藏不了社员们射过来的白眼
我拿着麻布口袋,跟随低头不语的母亲
排队在末尾,我也低头不语
装进口袋里剩下的稻谷有很多灰尘
母亲一言不发,默默扛回家
连夜舂米,母亲说,敞开肚皮吃一顿吧
明天就开始喝菜稀饭了
那一夜,三大碗白米饭撑得我无法入眠
就像以后,我的梦,都面黄肌瘦
我们越长越高,衣裤越来越短
弟弟穿哥哥的,哥哥穿父亲的
父亲穿舅舅的,母亲穿外婆的
我总能半夜醒来,看见母亲低头补衣服
横平竖直的线缝里,看不见一个虱子
母亲的梦,经常被自己一针扎醒
收工回家的夜晚,摸黑种菜地
人畜粪便要交公,母亲只能趁天黑
把肥料偷偷深埋在南瓜、洋芋窝里
不能让社员们闻到臭味儿
每到荒月,洋芋就是我们长个儿的主粮
经常在半夜,听见母亲翻身喊腰疼
我们饿醒了喊肚子疼,母亲就揭开坛盖
捞出一水瓢酸萝卜
对坐在床上,弟兄一人抓一个
咯嘣咯嘣,把饿梦填饱
家住坝上,手举火把,走出黎明前的村口
到三十多里外的山上砍柴挑煤
整天都在山上和路上
寒冬冒雪到炼焦场淘煤,从捞出的矿渣里
淘出几粒玉米大小的煤星
雪,一网又一网地下
煤,一粒又一粒地淘
腰,一次又一次地弯
几天下来,小煤粒堆成了小煤山
母亲泡在雪水里的赤脚,冻疮忘记了疼痛
我跟在母亲身后,一根扁担,两担炭兜
往返四次一百多里,把煤挑回家时
父亲在炉前埋头烤火
听见猪圈里嗷嗷直叫拱圈门门的声音
母亲问了一句,猪还没喂呀
父亲慢慢起身,嗯了一声
母亲啥也不说,刷锅熬粥
那时,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读懂
母亲那没有表情的表情
只看见,母亲不停转身的后背上
那一层叠一层,像云朵一样的汗霜
大哥当兵去了,我也渐渐长大
自从父亲烧了我的课本,就辍学在家
我成了家里挣工分的长子。两年后
母亲见我看别的孩子放学回家那羡慕的目光
对我说,上学去吧,家里有我
从此,我行走在了上学的路上
母亲,继续行走在挣工分和砍柴挑煤的路上
只是,母亲的腰,越来越弯
手上和肩上的老茧,越来越厚
碗里的稀粥,能照亮母亲日益尖瘦的下巴
鼎罐刮得叮当响,总也填不饱
我越来越瘦长的身高
我每一厘米艰难的拔节
都是母亲默默承受的劫难
初中毕业,那为填饱肚皮的村子
再也关不住我的渴望
我走进了铁道兵的帐篷
大哥身揣部队驾驶执照退伍回家了
每一次村口喇叭响起
就有人喊,邓老娘,你儿子拉煤回来了
当看见邻居们帮忙把煤炭转运到家
母亲早已忘记分口粮的那一双双白眼
笑嘻嘻地为他们端上
一碗包产到户才有的醪糟汤圆
而我,从青藏高原缺氧的津贴费里寄回的汇款单
不识字的母亲总会拿给邻居看
反复问,我儿寄了多少钱
不管多少,都是母亲没有节日的礼单
后来,我把出版的一本本新书带回家
母亲也会把书递给邻居邻居
问道,我儿子写的都是啥
有点文化的邻居说,你儿子
是单位的宣传部长,是作家,是诗人
母亲把书在胸前擦了又擦
哦,他没读多少书,还当了官儿,还会写书啊
邻居笑着说,你们家祖坟冒青烟了。我想
母亲那抿嘴的微笑,大概就是母亲最好的节日了
今天,是所有母亲的节日
我把母亲的遗像和我的几本书,放在一起
我幸福的每一天,就是送给母亲的康乃馨
我写的每一个字,就是送给母亲的忘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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