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书香
宋燕
我坚信书有香,并非油墨,而是一种气韵,像是人有灵魂,或是气场。书香,无影无形,却足以令人心驰神往。
记得小时候,祖父常常从县图书馆借回来一大本一大本的书,半新不旧,实沉厚重,状如板砖。印象中,祖父便常常坐在我家的逍遥竹椅上读书。通常是戴着老花镜,一手执卷,一手端茶,情到浓时,亦会掩卷沉思,望月长叹,或是眉飞色舞,拍案叫绝。那时,我并不明白,那些书,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玄机,可以让祖父整天整日,废寝忘食,留连其中。
直到有一天······
那天祖父没在家,空荡荡的屋子里,祖父的茶还尚有余温,一本打开的书,正反扣在祖父的逍遥椅上。那书略微泛黄,淡青色的封皮上写着三个黑色的大字,当头一个“水”字。
三个字,竟然认得其中之一,我忍不住沾沾自喜,然后大摇大摆地拿起那书就看。掀开第一页,大惊,那上面画着一个黑面的古代书生,旁边写着“宋江”。因为我姓宋,那宋字是从小便认得,江字,却是小朋友看图识字,学了人口手左中右就是江河水。宋江,那可是我常常听大人们提起的英雄人物啊。于是赶紧又往下翻,后面几页便再没有人像,密密麻麻地全是字。以我当时幼儿园小班的学历看,那些字,绝大多数认不得,但其中又零星穿插着几个我认得的字。而这些字连认带猜,我竟然发现,大人们经常在饭桌上讲得唾沫横飞的水浒传,就出自祖父的这本书。再将书的封面翻回来,赫然发现,那三个以水打头字,铁板钉钉,就是《水浒传》。于是恍然大悟。原来读书便如听人吹牛,只是听人吹牛,别人还总爱卖个关子,每到紧要关头,总是迅速打住,立地成佛:“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常常急得我们哎哟连天,抓耳挠腮。可是,书不会。手边有书,便如家中有矿,任你想挖个金山银山,日月无光,都只凭你愿意。
于是,从此,我家堆满书的阁楼,便成了我的宝藏。
祖父母老来得子,我家幺叔只比我年长七八岁,祖父母似若心肝宝贝,掌上明珠。而且祖父母皆是读书人,平时舍不得吃穿,可要说给幺叔买书,那简直就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因此,我家那阁楼便藏着我幺叔小时候读过的所有的书。先是满满一抽屉小人书,然后是陈年的《儿童文学》与《少年文艺》,还有《少年百科全书》,《十万个为什么》,《海洋的秘密》,还有好多中外小说······那些书经年累月,早已蒙尘生灰,像是一个个被打入冷宫的帝后妃嫔,衣裳褴褛,形容不整。或许他们从未想过,他们会在另一个少年的手中起死回生,并从此成为这个少年心里的明月清风。
毕竟识字有限,尽管有一大堆书,我也只能先从小人书读起。小人书,拿起轻巧,图多字少,即便不识字,仅看那图,也能看个热闹。记得那时,我家有高高的木门槛,不过三五岁的我,撇开上学吃饭睡觉,平时几乎时时坐在那木门槛上读书。一页图画,配上两三行文字,那些字,猜的多,认的少,连滚带爬,一路跌跌撞撞地读下来,竟然也能读懂七八分。现在想来,那小人书里写的尽是小朋友耳熟能详的经典故事。譬如,《小商河》里的杨再兴,踏马越河,万箭穿心,壮烈牺牲。《三国演义》里的夏侯惇,眼中毒箭,举手自拔,怒吞眼珠。有一次,读完杨令公宁死不屈,撞死李陵碑,幼年的我,顿觉心痛难当,欲哭无泪。晚上母亲叫我吃饭,我举箸长叹,母亲问:“这孩子怎么呢?”我哽咽着说:“杨家将怎么都死了呀?”然后终于忍不住开口决堤,大放悲声。
直至幼儿园毕业,那一抽屉小人书已被我尽数拿下。坐在他们中间,我仿佛成了那书中最为勇猛的将军。可以在英雄辈出的乱世战场,单刀匹马,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亦可以在斩妖除魔的天上人间,侠肝义胆,诓扶正义,义薄云天。
不知不觉,就上小学了。记得小学一年级第一天,老师发新书,看着大摞大摞的书被老师搬进教室,撕去牛皮纸的包装,那书堆果真散发出浓郁的香。同学们翻开书,仰起头,将书盖在脸上,尽情呼吸并啧啧惊叹:“真香啊!”那是我第一次闻到书的香味,新的油墨混着新的纸张的味道,幽幽地沁人心脾,令人魂牵梦萦。
撇开我家那一阁楼藏书,彼时,课本,几乎成了我们惟一的读物来源。因为有了小人书作基础,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我,已能认识很多汉字了。至今记得,发书的当天下午,学校放假,我就在家里,将刚发的课本,一字不落,全部读完。语文数学、思想品德,再到音乐美术······即便只是六七岁的孩童,那天亦让我读得头昏脑胀还欲罢不能。
整个小学时代,我基本都是边读课本,边吃我家阁楼上的存粮。只是,坐吃山空。到了小学四五年级,我家阁楼上的书,基本被我消灭殆尽。但彼时,幺叔已上高中,高考的压力,令幺叔连自己分内的教科书都读不过来,祖父母为了不影响幺叔的学业,亦有好些年不给幺叔买新书了。而我的父母,皆是普通工人,收入低,况且父亲常年多病,能让我吃饱穿暖已经竭尽全力,哪里还有闲钱给我买书。顶多也是每年“六一”节,把我带去县新华书店逛逛。父亲说:“过节了,挑本书吧。”我便挑那最厚的,最大的,字最多的书。一看《现代汉语词典》要18元,足足抵我父亲大半月工资,于是转身拣了本只要几毛钱的《新华字典》。很长一段时间,《新华字典》是我最爱读的书。携带方便,经久耐看,不分时间地点,任你随意乱翻,都可从任意页读起。而且它既讲字,亦说意,顺便还组个词,最后的附页甚至还有英文字母表,元素周期表,中国朝代明细表······那简直就是一本横贯中西,纵横古今,最为廉价便捷的百科全书。
到了小学五年级,开始和同学们你来我往地换书看。你拿一本,我拿一本,约好归还的时间,然后相互交换。可惜那时,班上同学普遍无书可读,家里能够拿得出课外书的不过区区十来人,换来换去,左右不过那几本书。记得有一次,约定了和同学换书,可是待把书拿到学校,同学一看就泄气了说:“你这书,我也有。”可是我见同学手里拿的竟然是一本最新的《少年文艺》,然后死皮赖脸地乞求:“你借给我看看吧,就看一晚,一晚,明早一定还。”然后那天晚上,我赶天赶地,风卷残云,最后还是打着一把手电筒,在被窝里将书读完。
对于夜归人,明月如灯,对于读书人,灯与书皆如明月。
小学六年级时读《水许传》,放下书失魂落魄,拿起书满血复活。上课时,只见老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到底说的什么,一句也听不见,满脑子都是花和尚大闹五台山,十字坡路遇孙二娘······后面的同学用笔戳我,我呆若木鸡,待回过神来,只见老师在讲台上,早已怒目圆睁,一触及发,仓皇失措忙不迭地站起来,脑子一片空白。同桌好心提醒我,老师问《藤野先生》第一段的中心思想。我脱口便问,藤野先生是谁,不是应该叫加亮先生吗?然后全班哄笑。
初二那年,依然在我家阁楼上,风尘仆仆之间搜出来一本线装的《唐诗三百首》,两寸来厚,封面破碎,纸页泛黄,开本从右至左,翻开一看,里面全是从上到下的繁体字。我一直认为,中国人读唐诗宋词,那就是认祖归宗,那些繁体字即便从来没有学过,竟然也都认识。一路细细密密地读下来,仿佛同李白,王维等人于夜深人静之时,促膝夜谈,共话西窗。书的世界,如冰天雪地,澄澈明净,不染纤尘。而唐代的诗人,便仿佛寄居在一本破旧的书里,得以永生。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读诗,便如路过属于他们的全世界,在这里,良辰美景,花月春风。
长大以后,对书便有了挑剔。或许与其说是挑剔,不如说是选择。书如人,遇上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便如同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所谓缘分,无非有相同的灵魂,于是血脉相连,心意相通。每一次,读自己喜欢的书,都觉怦然心动,仿佛我的心灵早已沉睡,而恰恰是这一书一页,令我猛然醒来,睡眼清澈。所以有人说,遇到好书如初恋。渐渐地,能够遇到的好书愈来愈少,但凡遇到,总是一口气读完,然后再无缝对接地开始读二遍。第一遍总是忍不住一见钟情,一气呵成,到了看第二遍才开始恋恋不舍,抵死缠绵。想着要读书时,总是先洗脸净手,待得一切妥当方才伏案开卷,而且也总是特意地放慢速度,心里想着:“这一遍读完,又没书读了。”真是令人惆怅。
自己的书,有感情,不读的时候,放在书柜里,看着满满一屋子书,真正觉得家中有粮,心里不慌。新书买来,总要在扉页上,规规矩矩地写上某年某月某日购于某地。仿佛那就是书的出生证明,户口本,经年累月,再看那书,当时情景历历于心。
记得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一个月不过100来块的工资,有一次在新华书店看到了一本《婉约词》,当即挪不开步,站着翻开就看。从下午3点站到晚上6点,营业员见我半天没挪地,而且根本没有想走的意思,三番五次前来打扰。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抢过我手里的书:“你都看了半天了,书都被你翻坏了,要么买走,要么走人。”那真是人穷气短,我一眼瞥见那薄薄的一本书,竟然要30几个大洋,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转身就走。
但是,比起喜欢的书,一切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第二天,我又去,这一次,我铁了心,径直拿出《婉约词》就读,一边读,一边仔细留意周围动静,突然看见一双高跟鞋怒气冲冲地朝我走来,瞬间我把书一合,腰身一挺,抬头与高跟鞋怒目对视,半晌,那高跟鞋竟然沉默不语,然后泄气而归。读书人的勇气,仿佛英雄救美。
再后来,条件渐好,什么读书日,读书活动相继推出,就连单位开个会,也常常会发一两本书,显得特别有书香,特别高大上。只是发的书,多半不喜,送人吧,本就是开会人手一本,无处可送。丢掉吧,作者心血,又实在不忍,只能扔进家里书橱乱接灰尘。年长日久,废书渐多,丢无可丢,于是就拖出去当废品卖,虽然从没读过,但毕竟经年累月,时光侵蚀,已然人老珠黄,旧书一本,卖得理直气壮。而且书重砸秤,纸张价高,有时候旧书卖了钱,便可又去买自己喜欢的书,那真是两两相宜。
这便想起,话说某著名中学,每年高考完,学生从教学楼上撕书扔书,如雪片乱飞。其实我是真心疼那些书,书如人,人立于世还穿有衣裳,抵挡风寒,那些书却是赤身裸体,如明月于己,肝胆相照。可在学生们的手中,这些书却可以瞬间破碎,尸横遍野,何等地令人痛惜。
而今,我几乎每晚都是伏于案头,点灯读书。待得夜深人静,掩卷灭灯,再安然睡去。如果人的灵魂,可以有一处安放,我希望那是手中书,或是天边月。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作者单位:重庆市电力行业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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