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花暗河
刘运勇
蒲花河很小,时隐时显,浅处涉足能行,窄处跳跃可过,不大像一条河。江河究竟应该是么个模样?比如阿蓬江,有着极宽阔水面,石崖或者浅草为岸,两旁长满翠竹,方可呼江称河,再小就只是溪流了。我庚即明白,蒲花河既是阿蓬江的一级支流,自然有资格冠以河之名。蒲花河的河水,是花树夹岸长长的明流,又从暗洞中潺湲流出的,所以在本地人的看来,只是一条暗河。
当然,暗河也是河,水若软缎,岸似束素,任何人都否认不了。
导游介绍,说蒲花河不太长,发源于濯水镇天门山中,由三塘盖、关口村、千丘田、张家盖四条山溪,以及高山峡谷中无数飞湍的瀑布,在暗洞里积累成潭。可谓万涵深汇。天门山上下,尽都是些无人区,广阔达数十平方千米,有巉岩嵯峨、万丈深渊。如此计算来,蒲花河流域,只有十千米长短了。无人区去不得,暗河里也黑黢麻恐的,我不禁要问,短短二十里河水,怎么能够引得游人竞相争至?
只有一个理由,哪就是蒲花河太秀丽了,以致人们闻而纷奔,至则流连忘返。
凡进入暗河者须乘坐电瓶船。
船工久候,而我们没到达,便百无聊赖,罟在船头上,像一只打鱼鸟。他双臂收拢得紧紧的,双脚并起,生怕我们找不到他,不停地唱山歌:
隔河看见妹穿青,
人无言语歌无声,
丢个石头试浅深,
唱支山歌试妹心,
看你舍动心哦不动心?
歌声粗犷嘶哑,惹得人心头发悸,恨不能拣个石子丢下去,哪怕听到一声溅水的回响也好。
这就是黔江特有的五句歌。
听到山歌儿,我们晓得宕不得,纷纷加快了步伐,赶到渡口上了电船。
我们看河,跟一般观光走动不同,取了一条捷径,爬到天门山的半坡,反钻蒲花河暗洞。船工划一条电瓶船来接。上游来水临近暗河,被一块花朵形状巨石挡住,飞湍的流水被分剖成两股,绕过这块莲花石,水才平静了。上了船,我发现满河都是石头,露出水面部分,被万年流水,镌刻成一瓣一瓣的,远看宛若一簇簇花朵。难道这真是一条开满菖蒲花的河?在我的记忆里,菖蒲又名玉蝉,是代表端午节气的花,为鸢尾科鸢尾属。紫红色的花朵大而且美丽,似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又似阳光下的河石;或者,满河尽是菖蒲化石,方有蒲花河之说?
花草化石能够保存至今?我不晓得。曾有僧人问法常禅师:如何,是佛法大意?禅师回答:蒲华柳絮,竹针麻线。这个故事出自《景德传灯录》第七卷。以禅宗法理来论起,佛法不外乎平常心,平常即是道。有平常心即得道。那么,满河精美的石头,开出花,亦属寻常罢。
蒲花河还很诡异,在进入暗洞后,光线随着船行而逐渐收缩,先还留有白茫茫的大块亮斑,然后压扁变狭窄,最后居然凝成一线了。仅只三五米长短,像拿把雪亮的刀在水面划了一下,蓦然收刀闭合。往后的水途是一段长约六百米的短暂秘境。所谓秘境,就是经过上万年光阴的浸润,洞壁长满象形图案的钟乳石,如敦煌壁画、玉鼠偷油、定海神针、八仙过海、弥勒菩萨、太平天梯、土家妹儿等等,简直不胜枚举,均惟妙惟肖。船工告诉我,洞中还有万燕栖居。我问了一句,真的呀?他就要打开船头的探照灯,去照射那些岩燕,轰得飞起,来证明给我们看。却被我伸手拉住了。其实我心里想的,一卷卷岩石,有么子好看的?还是听听那风喧嚣吧!在黑暗里,随船顺流而下,不闻桨声,耳边响着噗簌簌的振羽声,偶有怯惧者的惊呼,想象着八仙过海、土家妹儿,就不那么过于寂寞,还保存着一份警觉,该有多好。暗河之中,难道生命都凝固成了石头,不再开出美丽的花儿了?我心中有些忐忑。然而不久,面前就亮开了一线,然后光线缓缓上移,出现了一个漏斗,到达天生桥。
有人说,蒲花河天生三桥,那是世上最标准的天生桥。船行至一定的位置,天上就挤出了一个月亮,跟即从初一到初十,变得扁扁的,比天上月亮要明亮得多;再划一截,又有一个扁圆形天窗被挤了出来。我说是太阳和月亮。船工说,太阳不会是扁扁的,非要换个名头,可以叫天眼。其实它们是桥洞,两眼三桥,随船行变化,直到两只眼睛一般大小。人们可以随意去想象天上那眼睛谁属。这两只眼睛,把洞顶分割为三截,重重叠叠的,构成了三座天桥。
反穿过第一个天生桥洞,长约三百米,豁然看见一个漏斗,成椭圆状呈现眼前。它就叫天眼。仰见圆天一轮,世人宛若井底之蛙,顿时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一个漏斗紧接更大的漏斗,便是天生第二桥。其高过百米,人往下看,水色黝黑,称为黑龙潭。这时有阳光照入了,潭水虽深过三十米,水面上却浮着一片温暖,顿生暖洋洋的感觉。如若向前看,第二桥耸入云端,游人必须仰视,且隐约可见第三桥的飞跨。称一眼望三桥。阳光通过天眼照射下来,前后两道,烛亮了幽深的河道,水面上明暗交错,恍惹开花。第二桥的特色,就在于桥底板如刀削般平直,仿佛混凝土精心浇注而成的。
船工向我们介绍,说顺流往下游,第一桥和第二桥间天眼间的宽度约为四十米,第二桥和第三桥间天眼的宽度约为五十米。天生第二桥的宽度约有二十五米。他还把电船停下来,让我们仰望,见第二桥那道飞跨仿佛仙女鼻梁,往上是一双亮眼,白云蓝天铺陈,好似土家族姑娘的俏脸,不愧为万年秘境。
船往外走着,洞顶那三束阳光,始终追随着我们,洒在河面上宛如金波点点,一漾一漾的,河面冒出不少透明水泡,慢慢就落在后头,终至不见丝毫亮光。我们又进入夜色弥漫之中。出洞前,在岸边岩壁上,保存着一首打油诗,是龚炤在蒲花洞做土匪时候,突发激情所写下的:
人只一天我两天,
洞峡里头不知年。
虽然远逊桃源景,
容纳蓬江避难船。
他发达之后,当了县保安团长,把打油诗镌刻于石碑,表达自己在蒲花暗河中避难的心情,企图彰显于后世。
时间停得稍久,就能看到成群的燕子,在洞沿口上窜下跳,鹞鹰则一飞冲天,骄傲地盘旋,不时打一个俯冲,奇怪它没有捕鸟,似乎与岩燕和谐共处。
这就有些类似龚炤。
龚炤做土匪,都在远地方作案,抢劫不良商人富户,灾荒年,还把劫来的财物救济老百姓,后来索性归属地方军。
蒲花暗河穿过了黑龙潭,进入第三桥后,桥面离水已有三百余米。我们重新没入黑暗中。船工介绍说,从头顶上延伸出去的桥面,宽度达到数十千米,地名就叫鞍子堡,是蒲花村八组的所在地。我摸黑问他,八组有多少村民。船工回答,现在而今大概有百多人。这俨然是一个庞大的桥上村落。我很想晓得,村民们是怎么下山的,难道反走几十里山路,乘船进入阿蓬江么?船工回答坐船出山。随后,我借山体透入的些微光亮,看到洞中岸边,确真系有不少小型木船。
行船前头突然转了个弯,眼前阳光大盛,黑水哗地变为绿流。庚即就要出洞了。这时再来回想一下,蒲花暗河,大约不到三千米,的确只不过一条溪流。
水不在乎长短,人不在乎贵贱,活着就要找点事干。我想,蒲花暗河给予的种种启示,应该有着这个意思的罢!
船要划出暗河时,洞口岩壁上面,出现了一个人形的钟乳石。其体态丰盈,头戴筒帕,身穿立领布衫,腰扎绣花带,着宽腿撒脚裤。船工说那石人含情脉脉的。相传很久以前,一对居住暗河里的恩爱夫妻,靠打渔维生,日子过得十分甜蜜。每次丈夫进了暗河打鱼,妻子都会等在洞口外。不幸有一天,暗河里涨水,丈夫没能出洞。妻子在外头久久地等候,就这么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苦等下去,直到化成土家妹子石岩。
由此可见,土家人的性格,根底一定是山崩水漫,痴心不改。
走出了洞口,天和地都摆在眼前,又见两岩崖壁如幼儿涂鸦,灰石壁上交错着无数黑墨痕迹,却又不是夹石,不晓得是灰中夹黑么,还是黑里生灰呢,尽皆宛若天成,自然出画。
我们都对黑石画十分感兴趣,让船工把木船停泊在栈道的尽头,见这幅水墨山水,足足有百米宽窄,更为巧妙的是,在壁画中间,长出一棵棵倒挂着的小古树,不知生长了几百千年,使得画卷顿生灵气。
据船工说,蒲花暗河那头,还有一个溶洞叫赤穴。源于巴族神灵廪君与盐水女神的战争传说。战争不必回忆。在赤穴里面,除了自然生成的千丘梯田、滴水莲花、蒲穴双株、佛手迎春等钟乳石奇观外,还有无数散落于地的千年穴珠,为国内同类洞穴少见。赤穴溶洞附近,生长无数的隐花果、开口箭、马灵光树、中华文木等珍稀植物,及刺猬、岩雁、獐子等野生动物,居然集山水林草石峡洞泉瀑为一体,极为罕见,亦使得游人顿生喜爱,至喜之不尽。
转出这片水域,蒲花河就归入阿蓬江了,两岸果然长满菖蒲,水中出现一群群游鱼,岸上栽桃种桑,河水注入江中。游人可以上到河岸,经过一座风雨廊桥,走到著名的濯水古镇。
桥是跨越峡谷的最便捷的通道。
沧浪风雨桥横跨于阿蓬江之上,长六百五十八米,宽五米有余,分桥、塔、亭三部分,是世界第一风雨廊桥。廊桥分为上下两层,一层可供行人交通,二层可供休闲娱乐。这座桥为纯木结构。建筑材料之间,以榫头卯眼互相穿插衔接,因直套斜穿精密而牢固。桥上建有三层塔亭,两侧有近百扇可自由开合的雕花木窗,人物故事多为历史述说。桥内摆放红漆长凳,护栏中部横按四十厘米宽统一设置了坐位,游人累了,可随时稳坐聊天。廊桥能遮风避雨,辄逢夏暑冬凉或者天气恶劣时,可庇护做买卖者或过桥乡民。人字形廊桥青瓦木梁,四方通透,雨水断断不会浸入廊桥中。初夏时,有了充足的光线照射,上午下午阳光大盛,甚至可以直接地照射透入,使廊桥始终保持着干燥。赶场天虽人多拥挤,廊桥可起到规顺人流的作用,不至于像街巷中的人群熙来攘往的乱成一锅粥。不同的空间,不同的功能,无形中出现了划分,也就有了起伏有了层次,人行走动便流畅通达、自由自在的了。
可人们总要过桥,向对岸走去,寻找河流的另一侧,得到更新认识的结果。
从水码头上观赏风雨廊桥,所看见的,是整齐有序的廊柱,以及一排排弧型的人字形的房檐,很坚实又很规则的空间,恍如一道七彩长虹,横卧在阿蓬江上。
河水就那么奔流而过了,人们永远瞅不到相似的再一奔,立于岸上哪能不感叹。
濯水古镇还隐藏着一道文化峡谷,那就是后河戏,曲用古谱,夹叙夹唱,声调高亢而锵铿,算是半台锣鼓半台戏。主要表演一些劝人为善的民间故事。最为悦耳的就是聆听锣鼓鸣响。锣鼓长时间的敲,古戏分轻重缓慢,演抒悲欢离合,着重唱念做打功夫,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相统一。濯水后河戏的锣鼓曲牌共有一百三十四种,虽分南北上三路唱腔,实则属于皮黄戏,具有一套完整的戏剧表演程式。各路式皆含有倒板、一字、二流等曲牌。南路另有扣扣、尖子、哀子、垛垛板,多用于苦皮戏和悲壮戏;北路另有三板、肖眼等式,另有上路含四平调、南北杂等。舞台表演的空间巨大,时间跨度不限,独特的唱腔和锣鼓及京胡曲牌之多,那是因其独特形成的。打击乐分闹台锣鼓和演出锣鼓两大类。闹台锣鼓从四门进、大出场开始,到启霸、溜马结合,中间含风乐大、扑灯蛾、扣扣、园园、飘飘等。演出锣鼓则是根据剧情的动作和唱腔而定制的,是什么曲牌就打什么鼓,由引子锣鼓到放腔锣鼓,俱应用自如。道白则以地方方言为主。后河戏的服装、道具,与京剧及其他剧种,基本相似,是其它地方剧种所不具备的。
相似那就是相同的传承。
人们在不同中,找寻着相似,山水相似、房屋相似、衣着也很相似,还有什么相似?当然有。我们眺望黔江大峡谷,与世上峡谷,除于城中,并无多少不同。
黔江峡谷城中多树木,所有的山头,都曾被太阳晒酥了,再被风吹化,变成了一坯泥土,才能够种树,抑或繁植荆棘。再高看一些峰峦,那就是云之巢穴了,虽然无心,偶尔间,飘来那么几朵,是不多于稀奇的。
(作者单位:重庆市作家协会)
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