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姨
向 军
好些年没见到大姨了。
三表哥在电话中告诉我,大姨变化不大,虽然在县城生活多年,但她一直保持勤劳的习惯,每天为小区后面的几块菜地忙碌。唯一的变化,就是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了。
想起大姨,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她的大嗓门。
一
大姨个子矮小,脸庞瘦削,眼窝深陷······显然,她营养不良,是时代留下的烙印。为了儿女不像自己那样瘦小,不像自己当文盲,她咬紧牙巴苦撑,像一个旋转的陀螺,围绕田间、地头、菜园、林间、灶台、猪圈、牛栏打转,与黎明、深夜、晴天、雨天、酷暑、严寒耍性子。
大姨是七姐弟中的老大,为求生存,她早早就出嫁了。大姨嫁到的地方,虽然叫茶林,却鲜有茶树,其实是一湾稻田的夹皮沟。稻田呈阶梯状,从上到下铺展,一直延伸到沟底,被横亘的山梁阻拦,沟里的水,隐入山梁下的石洞,流进下一梯级的黑溪河。夹皮沟两边的山脊,是两只巨大的臂膀,紧紧怀抱着茶林的田地,对面的山峰,像骆驼的背,叫尖峰岭,大姨家,背靠无名山岭。
大姨自嫁到茶林起,就死心塌地过日子,巴心巴肠为家操劳。茶林也因大姨的嫁入,平添了不少生气。随着4个保保儿(表兄弟)和两个疙瘩(表姐妹)的陆续出生,她的大嗓门,时刻充盈着茶林狭长的溪沟,应山应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茶林满沟满岭的乡邻,每天催孩子起床,唤孩子回家,叫家人吃饭,都以大姨为“闹钟”。
据说,大姨出嫁前,说话细声细气,生怕闹着别人。嫁到茶林后,盘的子女多,嗓门才逐渐变粗变大。
大姨不漂亮,衣着朴素,矮小精干,嗓门偏男性化,不是特别耐听。但是,一直以来,她的大嗓门,时刻响切在我耳畔,充斥着我的记忆······
第一次去大姨家,老担心房子倾向沟里,晚上不敢入睡,上床时,我往表哥中间钻。好在,溪涧淙淙的流水声,有节奏地催我入眠,直到天蒙蒙亮时,一个大嗓门打断我的美梦:“跃老七(大表哥)、灰老二(二表哥),猴儿些,全都起床了!”
表兄妹们的无数睡梦,就这样被打断,茶林溪沟的黎明,就这样被唤醒。
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房舍、树木、竹丛、菜地、水田和溪涧,天色暗淡。大姨背着大她两倍的背篼,一头扎进雾里,步频急促,深一脚浅一脚踩着不平的乡间小道,像腾云驾雾。
约20分钟后,大姨背着尖尖一背菜叶,脚步声由远而近,她第二次亮出大嗓门:“跃老七、灰老二······”这一次的音量,贯穿房子每个角落,充盈茶林的每家每户,声音粗重,急促,坚决,带着命令,没有商量,有令行禁止的威严。向来顺从的大表哥,懒洋洋坐起身,窸窸窣窣穿上衣服,揉揉眼睛,吱嘎推开木门,挑水去了。
接着,姨父肩扛锄头挖土去了,三表哥起床砍柴去了,四表哥牵着水牛上坡了,隔壁的大表姐起床进了菜地。
大姨生了6个孩子,4个表哥、1个表姐和1个表妹。除表妹年龄尚小娇气一些外,二表哥最拖沓,大表哥起床时,他装睡。大表哥把第一挑水倒进石缸,哗哗水声刚停,大姨再次亮出嗓门:“灰老儿,癌皮匠(意为拖沓),皮子在紧唛?”这一次,声音震撼、穿透力强。二表哥再也赖不下去了,起床,一副极不情愿的神情。大姨看着来气,提高音量训斥:“男娃儿家家的,立不起骨,长大有什么出息?”“搞快点,挑粪把园子的菜淋了!”说完还补一句:“淋完才能吃饭!”
大姨喊起床,音量由小变大,从提醒到命令,从命令到训斥,甚是威严。
二表哥表情不悦,嘟着嘴,板着脸,不敢正眼看大姨,粪桶重重扔在地上,埋头从粪池取肥。心头有怨气,用浇桶捣得粪池波涛翻滚······
三表哥和四表哥在尖峰村小上学,为逃避家务,两人故意在放学路上拖延,见其他学生陆续回家了,大姨就扯起嗓门喊:“跃老三、干老鱼,怕把蚂蚁踩死了唛?还不快点,各人背根楠竹条子回来!”这一喊果然灵验,两人飞奔回家。
家里,大姨像司令。每天谁干什么活儿,她头天晚上与姨父商量好了,第二天早上叫醒大家,逐一分派任务。
二
一大家人要吃饱饭,得收成有保证。土地已承包到户,大姨对自家田有多少亩,土有多少块,什么季节种什么庄稼,哪里种菜种瓜,心里早有盘算。她还根据季节需要,结合每个家庭成员,把农活和家务合理分工。插秧、割麦、掰包谷、打谷子这些重大农事,大姨动员、吆喝全家一起上阵,抢种抢收,搞集中突击。平常,重活基本上由姨父、大表哥和二表哥承担,三表哥、四表哥负责砍柴,大表姐放牛割草,表妹帮忙生火煮饭,大姨除负责种菜喂猪,忙完了,发现哪个版块跟不上,她就机动应急,及时补上。
那年月,表兄妹都在长身体,胃口、食量都大,一家人箜一锅洋芋饭,后面的还没动筷子,前面的已吃完要添二碗了,大家都添两碗后,锅里的饭早已见底。每顿吃饭时,大姨总拖延时间,等大家吃饱了,菜基本一扫而光,锅里早已不见米粒,剩下的全是洋芋团。大姨边生火煮猪食,边吃着冷硬的洋芋团。她每吞下一口洋芋,都得引伸瘦长的颈子,肩膀往上提一下,喉咙哽出“嗬、嗬”的声音,她赶紧右手捏拳,对着胸口捶打几下······缓过气来,用手背拭去哽出的眼泪,又夹起一团洋芋放进嘴里。为帮助吞咽,大姨从陶坛里舀出半碗剁鲜椒,拌着洋芋吃。这种本地品种的鲜椒辣得够呛,大姨不敢细嚼,只能囫囵吞下,她加快速度吃完,早被辣得发出嘶嘶声,汗珠从额头滴进灶前的灰堆,吧嗒直响。
大姨一直这样吃饭。我敢断定:她的干精火旺,一定与辣椒拌饭有关。
三
我6岁那年,去大姨家拜年。才正月初三,大姨不想错过好天气,吆喝大家下地种洋芋,留下我和四表哥看家。大姨担心我这个小客人挨饿,特意在火塘里埋了6个洋芋,说好一人3个。洋芋烧熟后,四表哥占强,我威胁要向大姨告状,他也不示弱,叫我滚回去,我赌气摔门而出。
大姨下午提前回家煮饭,见我不在,问清原因,通知全家停下地里的活儿分头寻找。大姨带着大表哥,沿着我回家的崎岖山路,一边寻找,一边用她的大嗓门,带着焦急、带着怜爱、带着母性的仁慈呼喊我的名字,一路追到我家,见我安然无恙,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大姨满头大汗,说沿途有好几处悬崖,好几个深水堰塘,好几个院子有恶狗,让人好担心,好后怕。她回家后,用楠竹条子狠狠地教训了四表哥。
从此,我每次去大姨家,四表哥和我都尴尬躲着。大姨发现后,压低嗓门说道:你们是亲血老表,身上的血有一半相同,男子汉,莫记隔夜仇。为融合我们的关系,大姨有意给我们分派合作的事情干。直到今天,四表哥每次碰到我,总是对我客客气气、小心谨慎。
四
作为农民,土地就是命根。有一年,大姨带着全家的主要劳动力到我家突击点麦子。我家土地毗邻的一个寨民,为界桩的事与母亲发生争执,吵闹,上升到要动粗。对方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想以强凌弱,霸占那块能种五根包谷的土地。
大姨担心母亲吃亏,就在对方提着锄头要砸下时,矮小的大姨立即冲到中间,护住母亲,怒视对方厉声呵斥:“一个大男人,欺侮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要打,你就打我!”大姨冲过去时,姨父、大表哥、二表哥也跟着站过去,把对方围在中间。大姨更是有了底气:“不讲道理,不依王法,你要翻天?敢打我妹儿,让你把牢底坐穿······”
大姨声色俱厉,大义凛然,无所畏惧,一下就镇住了对方。她始终护在母亲前面,对方见不好惹,只好悻悻离去。
事后,大姨说,当时看到对方蛮横无理,其实内心也怕,由于占理,她又不怎么害怕了。
五
不知不觉,大姨一嗓子就把表兄妹们喊大成人了,大家都有了出息,纷纷进到城里生活。
大姨到县城生活,是三表哥调进城里工作后。初进县城,大姨说话嗓门大,常常引来异样目光。多次以后,她恍然大悟,这不是茶林,城里生活讲文明,嗓门太大会影响别人。渐渐地,她学会了细声细气,和颜悦色。
大姨认定:一辈子就是劳碌命。进到城里生活,整天无所事事,心里突然被掏空。为找点儿事情打发无聊,大姨发现小区后面有一块空地,专程回了一趟老家,把锄头、镰刀、背篼等农具带到城里,发动姨父,用两个多月清除建筑垃圾,再背来熟土,修葺成菜园,种上蔬菜、瓜果。那些节令蔬菜,在大姨的精心侍弄下,长势喜人。自家吃不完,看到邻居过路,大姨又用大嗓门热情招呼:来来来,拿点菜去吃。这一嗓子,喊出了大气、豪爽、舍得、亲近。邻居先是一愣,还没回过神,大姨已把菜递到面前,邻居高兴接过菜。从此,关系就近一步。随着送出去的菜越来越多,左邻右舍,都与大姨关系密切,出入小区,与大姨打招呼的人越来越多。在大姨的影响下,三表哥也沾光,大家对他也格外客气。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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