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日子都爱如繁花
伊禾
好多年以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多余的存在。我上面有个哥哥,还有个姐姐,对普通的家庭而言,儿女双全实属圆满。但也不尽然,那些年各有各的窘迫并不鲜见,我的父母收入微薄,负担两孩儿已够吃力,偏偏命运又塞给他们养不起的三娃儿。
我五岁那年,母亲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老家街上有个无生育能力的老女人,想收养孩子,母亲狠了心要送我过去,起码让我能够把饭吃饱。那女人姓王,据说她男人是船员,也不知是很忙还是借忙为由,常年都不回家。女人的模样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清瘦如柴,脸色黯淡无光,看上去有点善良,一副很厚的黑框近视眼镜,仿佛遮挡住对这个世界小心翼翼地打量。
女人是国营食店的收银员,店里忙不赢时,也帮着员工包抄手。只见她坐在收银台里,俯下身子,眼睛差点贴进盆里,一手摊着面皮,一手用筷子赶着少许肉馅,然后连皮带馅儿对折成三角,再蜻蜓点水般地在面皮尖上蘸点油汁,双手将面皮往后围拢,迅速地轻巧一捏······不一会儿工夫,银白色的餐盘里就整齐地摆满晶莹剔透的“银锭”。
那些“银锭”,那些看起来乖桑桑的宝贝儿啊,是对五岁小女孩憧憬好日子的莫大诱惑。
母亲告诉我,如果到王家去生活,就饿不着肚皮了,表现好的话,还有糖果吃。是那种好看的铁皮盒盛的糖果,乡下很难见到的稀罕物。于是,我就懵懂地去了王孃孃的家。
在老街的上场口,挨着石船小学斜对面的老木板楼,人走在上面,感觉整栋楼都在晃。沿着长长的木楼梯往下,走到底就是王孃孃的家,几缕阳光从木板缝隙里钻进来,给昏暗的屋子增添了几丝生机。屋里陈设老旧,斑驳的木桌上放着一个相框,是船员和女人的合影,经影楼雕琢出来的玉女照,依稀能辨出女人年轻时的轮廓。相框旁边的开水瓶用竹编镂空的套子保护着,水果篮里结了新鲜的蜘蛛网,在斜照进来的阳光里颤巍巍地飘游······
不知道与王孃孃住进老木楼那小段时光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骨子里有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妈妈,要姐姐,要外婆!
我不习惯跟这位孤单的女人生活,哪怕饿了可以去食店吃白糕和抄手,哪怕旁边的书店还有小人书看……可那毕竟不是各人的家啊!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没人真正愿意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多年后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我甚至有些感谢那个探亲的周末,村里的大群小伙伴把我围在竹林中央,他们像编儿歌似地指着我大声嘲笑:“尹三,抱蛋儿!尹三,抱蛋儿!尹三,抱蛋儿······”
那声音如魔咒般地响彻耳际,漂浮在老家院子的上空,久久挥之不去。
“不!绝不当抱蛋儿,我哪怕被饿死嫌死,也要痞在自家长大。”我下了决心,心想任它八抬大轿,再好吃好看好耍的东西都休想把我再送回那黑木楼去。
后来,慈爱的外婆背着我给母亲做工作:“兰儿,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哎,莫拿给别个喂。人家陶老幺屋里,担煤炭都养活了几个儿子,拉扯大就好了咯,每个娃儿都天生带着饭碗来的,没得恁个难······”
目不识丁的外婆,用朴素的养育之道,争得我在自家存活的一席之地。她善良又质朴的话语,似乎还蕴藏着珍视生命本身的哲理。我的整个童年,几乎被忙碌的大人忽略,属于那种不被看见的孩子。虽然在班上成绩不差,但一回到家就感到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哥哥姐姐太优秀,我在他们的光环下,在父母的忙碌里,无人问津地生长着。
进入青春期以后,我的个头变矮,因不爱运动横向生长,身为女孩的自卑感也随之而来。或许得益于父亲的基因,我们家的孩子都有些语言表达天赋,好像是天生的文科头脑,语文显得比较出色。从小做着文学梦的我,把青春少女的多愁善感也演绎到了极致。记得上初二那年,有天我把自己关进小屋,用陶瓷洗脸盆焚烧日记,日记里写满了少年维特似的烦恼和控诉: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没人用心爱我?好像有一棵叫忧郁的树扎在我心里,那时候不懂什么叫叛逆,我全然不顾忧心忡忡的父母站在卧室门外,感觉自己被全世界遗忘。不想与外界关联,不想跟任何人倾诉,只愿活在自己垒筑的城堡里。
很长一段时间,同伴都觉得我清高,不易接近,甚至有点目中无人。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过是用外在的高冷掩饰内心的孤独,那种不被发现和认同的孤独,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宣泄,不知怎样与自己的内心和解。
在意被爱,自己又不懂好好爱,这是多年来内心深处的症结。而如何用心去爱,这似乎是人终其一生的修行。放眼望去,命运比我惨,童年比我不幸的孩子太多太多了,我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
或许是性格所致吧,任性如我,成长的过程走了不少弯路,当我吃过一些苦头,在挣扎与困顿中徘徊,如少女般的灵魂在苦难的磨砺中变得独立和坚强。
为人之母以后,支撑起家庭的烟火,我理解了母亲当年的无奈。我爱我的家人,我以优秀的哥哥姐姐为荣。什么是世间最自然无私的爱?看看母亲如何对自己的孩子,就明白了。而当年我那忙于生计和家务的母亲,不是看不见,不是不喜欢,是精力顾不过来啊。
当我开始悦纳自己,内心逐日强大,局面好像也悄悄发生着变化,我开始得到越来越多的欣赏和认可。偶也忍不住质疑,心结时常都有,一件完了一件又来。
生而为人,谁不是在自我否定与认同之间时时叩问?在假日的某个清晨,我在手机备忘录里酝酿诗作,其中几句是这样写的:
“感谢,给我一个盛夏的雨晨
卸掉周身铠甲
放下半生戎马
做回自己,又轻又小······”
人生,弯弯曲曲的路,一米都不会少。走过了才明白,我们曾经聚散分离,是因为爱之沉重;我们后来莞尔一笑,是因为懂得了爱如繁花,只要用心去找,俯拾即是。
(作者单位:渝北区花园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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