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小说)
刘梅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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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陈家的四丫头今儿个出嫁了,正月十五的好日子,连年节都不及在家里过完。
“听说嫁的是族长家的小儿子,年前方才相了亲、合了八字,不出三天就把日子给敲定了……”
“怎的这样匆忙?”
……
外头人又说了什么已经听不清了,围观的议论被鞭炮声炸得七零八落。
年方十六的四丫头,穿上喜服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一双惺忪的眼睛还带着水雾,连人都瞧不真切。
许是时间太过匆忙,爹娘竟也未交代些什么,倒是不停伸手将她推上了轿子。
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妹等着吃饭,上头三个哥姐儿倒是年岁都不小了,可也等着攒嫁娶的钱。好不容易,族长家偏就说四丫头的八字合,选中了她,这一出手的聘礼阔绰得不行,到底是家底儿殷实,让四丫头的爹娘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四丫头坐在喜轿里,心里惴惴的,说不清为了什么。许是从定亲到现在,竟还从未见过那个马上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有些紧张罢。只男方家的人上门来时带了张照片,看着和自己年纪差不多,样貌还算清俊,旁的再不知道了。爹娘也不肯多说,只道那小子身体不好,这段时间着了风寒,病恹恹的,所以不宜出门,但是在家里极为受宠,自己嫁过去必不会被亏待。
爹娘选的,自是好的。
说起爹娘,总觉得这些日子有些古怪。平日里从不管她做些什么,偏从过年起开始盯她盯得紧了。倒也不是不好,可夜里睁开眼睛,看见娘还直直地盯着她,心里有些毛毛的。
娘笑着说,是看她睡得好不好,快出嫁了,夜里别踢了被子着凉,耽误了吉日就不好了。
轿子晃晃悠悠的,晃得人头晕。
毕竟是天不亮便被从被窝里拖出来拾掇,由着身边不知什么人在脸上涂涂抹抹,套上不太合身的喜服,新娘子却还闭眼惦记着梦里没吃到嘴的烧肉。
出门前四丫头瞇着眼睛瞧了一眼镜子,镜中的人面色雪白雪白的,只嘴唇红得吓人,涂了血似的,骇得她不敢再细瞧。
轿子外的唢吶吹得震天响,混着风声钻进耳朵里,无端端地让人觉得像是什么兽类的悲鸣。
四丫头悄悄地伸手掀开轿帘的一角,寒风顿时夹着雪花扑进来,冰冷似刀割,一个激灵,人顿时精神了不少。
两旁的枯树一点点向后退去,霜雪如同凄哀的白衣,只有这一抹血红在这方天地中显得格外触目。
忽得浑身一凛,心中一阵瑟缩,抬眼寻了过去,目光透过血色蒙蒙红巾,果然对上一道冰冷的视线——迎亲的人从不和她说话,只是她一有动作,便直直地盯着她。不需言语,她也明白,那是一种无声的告诫。
她只得合上帘子,整个人乖顺地缩回轿子里去。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看向她时,脸上明明是笑着的,可那眼神偏让她觉得那么可怕。像什么呢?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是了,过年的时候,一家人看着圈里猪仔好像也是这般的。
四丫头用力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甩出去。头顶上的发饰叮当作响,砸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偏头上罩着的红巾倒是稳当,竟不曾掉落,严严实实地糊在脸上,随着呼吸起伏。
轿子突然用力一顿,应该是在什么地方停下了。还来不及反应,面前的帘子便被掀开,一只枯树枝一般的手伸了进来,还握着一盏小小的酒杯。
“快进院子了,姑娘喝口酒暖暖身子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合卺酒不该是和丈夫一同喝下的吗?她虽不懂这些,却也隐约知道些零碎的“规矩”。
“这不是合卺酒,只是让你暖暖身子,不然一会儿还要在院子里站上许久,天冷怕你熬不住的。”那声音像是看透了她,继续解释道。
她乖乖地接过酒杯,没有丝毫犹豫地,一饮而尽。酒杯递还出去,却没有人引她下轿,那便听话地在轿子里坐着罢,等着人摆布便是。
院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可外面的唢吶还响着,怎么会觉得静呢?
院子里,男方的亲属们整整齐齐地忙碌着。院子外,吹吹打打也不曾停。香烛果品要端正地摆好,来道贺的人们依次地进来送上礼钱,再加上一句轻飘飘的“恭喜”。
这些声音杂七杂八的,闷闷地钻进来,四丫头闭着眼睛,想去分辨那些是什么声音,却怎么都听不真切。
好困啊,她想,不行,大喜的日子,新娘子睡着了,像什么话呢?她想抬起手臂,伸手便撞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事上,发出“咚”的一声。她想坐起来,头却也磕到了什么,又是“咚”的一声,“咚,咚,咚”,淹没在滔天的喧哗中,如同应和的鼓点。
她试着扯下面上覆着的红巾,随手一搭,这次却是碰到了什么冰冷的东西。
“啊——”
一声急促而尖锐的惨叫划破了喧嚷的空气,却无力得连一道口子都没有撕开。
院子里的人,德高望重的老族长抖了抖胡子,枯树皮一般满是褶子的脸上堆起慈祥的笑意来:“招待不周,招待不周,不要介意啊!”
“哪有哪有。”宾客也是喜气洋洋的,大喜的好日子哩!
“咚,咚咚——”
“咚,咚咚——”
这鼓点和唢吶声正相称哩!
“呲啦——呲啦——”
“呲啦——呲啦——”
鼓点停了。这是什么声音?
额头青紫的四丫头,十个指尖满是淋漓的鲜血,那血滴到喜服上,很快就红艳艳地融为一体,在昏暗中不见了痕迹。又滴到旁边那具冰冷的物事上,温热的鲜血也捂不暖的冰冷,那是什么?
是了,是四丫头没见过面的新婚丈夫啊!
“啊——”
又是被唢吶淹没的一声尖锐。
空气越来越少了,好闷啊,身上也开始冷了,好想出去,去见一见外头的阳光暖暖身子。
“轰隆”一声。厚重的木板终于被拼死掀开了一个口子。瘦瘦小小的新嫁娘,披散着头发,面上雪白青紫鲜红连成一片,十指滴血地趴在那上宽下窄的木匣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自由的空气,即使那自由那么短暂。
忙碌的人群被惊得一怔,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老族长到底是年纪大了,稳重着呢。率先回过神来,有条不紊地招呼着两旁的壮年劳力,快快,快把盖子合上啊!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出了岔子!
“不!不要!不要——”
挣扎着,哭喊着,指尖的指甲在抓挠中簌簌剥落了也不觉得疼,只抓得那些来合盖子的人一手手的血印子,那红色,喜庆!
“咚——咚——咚——”
“咚——咚——咚——”
鼓点又响起来了,这一次的演奏者变成拿着锤子的人。厚实的棺木配上寸许长的钉子,这声音也变得厚重了。
“不要——不要——”
“呲啦——呲啦——”
“咚——咚——咚——”
鼓点的锤击声很快便盖过了一切,哭喊声、挣扎声,在这一下一下的敲击中渐渐弱下去。
老族长笑瞇瞇地调侃着:“新嫁娘出嫁的时候是不能吃东西的,这妮子怎的还这么大力气呢!好日子这么闹腾,不懂事哟!”
“新婚的小夫妻,该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这么闹腾,不好!”
外面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都渐渐远去了。
厚重的棺木盖子上,一道道血色的抓痕,或许是她唯一存在过的证明。
“啊——”
睡梦中的少女突然尖叫着惊醒,吓得一旁看顾她的娘亲都怔忪了半晌。
“四丫头,你咋啦?”娘亲安抚着询问道,脸上还挂着和蔼的笑。
“没,没事,做了个噩梦……”少女嗫嚅着,她看着娘亲的脸,总觉得那笑意有些空洞骇人。
“别瞎想了,明早就出嫁了,快睡吧!”娘亲温柔地扶着她躺下。
可是,她怎么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那个噩梦,太真实了,梦里的女孩被钉死在了棺材里,她试着回忆那女孩的长相,却总是模模糊糊的。不经意地余光扫向身边,吓得一个激灵,娘亲正带着笑意,直直地盯着她呢!她赶紧翻了个身去睡,可总觉得后脊梁凉凉的。
天刚蒙蒙亮,四丫头便被人叫醒,出嫁的日子,可不能贪睡赖床。
她瞇着眼睛,由着身旁的人摆布着,上妆、换衣。
刚穿戴好,阿爹便进来了,手上端着一碗热汤,关切道:“丫头,喝碗热汤再上花轿吧,天儿冷,这一路也不能吃什么,喝点汤,暖暖胃。”
“好咧,爹。”她乖顺地接过汤碗,喝了个干凈。
外面催着她快快出门,她匆忙地照了一眼镜子,总觉得哪里不对,还不及细想,便被推上了喜轿。
轿子摇摇晃晃的,队伍里的唢吶声吵得人头疼。四丫头歪在轿子里,整个人晕晕乎乎的,那涌上来的困意,怎么熬也熬不住。入睡前她突然想到,方才镜子里,瞧见自己雪白的脸孔、血红的嘴唇,可不就是和梦里面的新嫁娘长得一样么!
一样又如何呢?铺天盖地的困倦很快淹没了她,这一觉,会睡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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