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听到羊在哭
红雪
接到关于三弟的坏消息是个午夜,正在朦朦胧胧的梦境里,突然被一阵手机铃声惊醒,是侄子打来的,“二大爷,我爸不行了······”我一下子坐起来,吓得身边的妻子脸都白了,爬起来忙问怎么了,侄子在那边哭,说不成一句囫囵话,“刚才,我爸摔倒了······抢救了半天,说不行了······”
我愣怔了好一会儿,预感后果已经无法挽回,可还是冲着手机狂喊着,“快送医院呀,快点呀!”
我和妻子赶紧穿衣,蹬蹬蹬等地跑下楼,跳上车。这天是2020年5月27日,大雾弥漫,能见度不足百米,我顾不得了,驾车上了哈大高速,仅用两个半小时,就由大庆赶到了绥化。可还是晚了,没看到三弟最后一眼,他,孤零零地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了。
三弟走了!
我可怜的三弟走了······
侄子哭诉,当晚,三弟喝了一点酒,完事,准备站起,却突然一头栽倒,便不省人事。侄子呼天喊地,茫然无措,在邻居的帮助下叫来距离不足五百米医院的医生,可已经无济于事了。
三弟才五十岁呀,正是年富力强时,却撒手人寰,我的心针扎一样难受。
命运弄人,而三弟似乎有更多的苦涩。
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是贫困。那没完没了的雨,老是连绵不绝;那凄清的雪,染白了我本应多彩的童年;漏雨的泥草屋、冰冷的泥草屋,母亲没完没了的泪水洗濯着漫长阴郁的日子,庄稼的禾秆老是温暖不了火炕与灶膛,五谷老是填不满仓房和粮囤······于是,我们脆弱的神经,总是被饥饿恫吓着。
父亲已被酒精主宰,他无暇无力承载如捧一把种子撒向土地,便接二连三冒出的一群子女;母亲超越了生理的关山,白天黑夜地为这个七狼八虎的家分割着灵肉,一口接一口抽着叶子烟,没轻没浅地吞吐着,像要把这沉重的生活重担一点点淡化为一缕云烟。
酒意朦胧的父亲认准了读书这个理儿。他端起酒碗,哧溜一口,咧了咧嘴,像总统发表就职演说一样向我们许愿:谁能念书,我就供谁!砸锅卖铁也供!
可父亲终于人穷气短,经济的拮据禁锢着他的行动,他不得不忍痛牺牲个别子女的所谓前程,好铺就其他子女逃离地垄沟之路。
这副担子落到了三弟身上。正上三年级的三弟,才11岁。
于是,广袤无边的田野里,多了一个牧羊少年。
我们在课堂里读着书,一个个相继金榜题名,离开了宁小铺屯;三弟的羊群不断壮大,隔三差五,被一只只卖掉,给誓言铮铮的父亲的腰包,揣足了硬气。还未等我们手中的纸币羞涩时,父亲就已立在教室门口,从皱巴巴的衣兜里,掏出我们的日食所需。父亲不苟言笑,但见了在城里读书的我们,舒展开满脸的抑郁,说:“羊又卖了两只,你三弟对羊可上心了。只是他的皮肤病老犯。”随后就是一声轻轻的长叹,摇曳着身影,消失在小镇的车水马龙里了。
我们都在城市里安了家,生活渐渐有些奢侈。逢年过节,都要给三弟寄些钱。每次三弟进城来,总是迷惑地看着我们的住宅,用手摸着室内的一切,尤其看到那巍峨高耸的书柜,就显出虔诚的羡慕之情。我们收拾一些衣物给三弟带回去,三弟更是惶惶不安,好像得了我们多大的恩惠。
三弟说,城里可真好,可我惦记着那群羊,得回去放羊······
留不住三弟,他匆匆返回了乡下。
一年一年,草枯草荣,我的心里始终惦记着三弟,也惦记着三弟的羊群。
后来,三弟随着父母去了大兴安岭呼中,进入深山,当了一名林业工人,伐木、归楞、清林、打防火道……冬天蹚着没膝的积雪、住在四面透风的帐篷里,夏天钻遮天蔽日的密林,蚊虫叮咬、针叶割着皮肤······他从未没叫一声苦,还说能挣现钱了,吃大米饭、烧大木头,屋里暖洋洋的,挺好;后来,三弟娶了妻子,多了一个疼他爱他的人,小日子也蒸蒸日上。可由于林区实行“天保工程”,树不能伐了,三弟也就自然而然下岗了。日子还得过,三弟说,他是个爷们,要撑起家!便带着妻子、抱着嗷嗷待哺的侄儿,扑奔在天津静海做木材生意的大哥。在那里,三弟和弟妹很快就找到适合自己的营生——卖菜。扛着星星出家门、顶着星星回家门,他们的小生意虽说不上怎么红火,可也用汗水,换来温暖和知足。天有不测风云呀,三弟的温暖和知足,因为一场席卷弟妹而去的车祸戛然而止。
从此,命运的河流,不断分岔······开批发食品店、开饭店······山高路远,花开花谢,三弟迅速地苍老了,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经历了婚变,三弟决定回东北谋个事做,便来到绥化和侄儿开了一家便餐店,可不想,饭店装修完毕刚刚开业,就来了疫情······当初的红火,一下子冷清下来,三弟和侄儿急躁的脾气,越来越焦躁不安。酒就成了三弟缓解压力、麻醉自己的嗜好······
三弟呀,我不敢想你,一想,我的心就痛,只怪哥哥无能,没有照顾好你!想你为过上好日子,少年辍学牧羊,那时的你,在阴雨中伫立地头沟沿,怀抱牧鞭守护羊群,少了很多同龄孩子的欢乐,却独自忍受着孤独,也许那声声羊的咩叫,在你听来也许是流行在田野的天籁,而对于我却是一声声扎心刺肝的针;成年后,你喝得出一把力气,用心血换回生活的安康 !
可你幸福吗?如今,大侄到了而立之年,小侄还懵懂青葱,你还有那么多心愿未了呀。
想你去世前两天,还和老母亲通话,说等疫情过去,就去看她,并表示一定少喝酒、好好经营饭店······还有和我通话,表达对侄儿未来的担忧。你嗫嚅着,显得无力而无助,却突然转移话题,说,侄儿从小就没了妈,你要补偿补偿他缺失的母爱······
三弟呀,我在疫情的阴霾里,深深地想你,想你在广袤的荒野放牧的羊群、想你在街头巷尾蹬三轮卖菜、想你在深山抬大木头、想你在路口街边站大岗、想你经营小饭店的不景气······想你大杯喝酒的满脸愁苦,想你对子女未来的担忧和操劳······
翻看朋友圈,看到你前年去大连和侄儿的照片,这也许是你最后的豪华,坐游船、沐海风、喂海鸟,露出少有的笑。想你辛劳一生,吃没吃好的、穿没穿好的,喝低档酒、抽劣质烟,口挪肚攒,却为子女留下那么多积蓄······
安息吧,三弟!但愿天堂里的你没有忧愁,不为温饱流离,陪着咱父亲在那边高高兴兴地!
三弟,昨晚,你的那群羊又在我的梦里叫了。
我的泪水流下来······
【作者简介】红雪,本名秦斧晨,黑龙江省巴彦县宁小铺屯生人,后随家搬至大兴安岭呼中,大学毕业落脚红色草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诗刊》《星星》《草堂》《草原》《诗选刊》《鸭绿江》等国内百余家报刊,著有诗集《散落民间的阳光》《碑不语》、散文集《最近处是远方》和法制新闻集《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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